如果沒有一種命定的秩序做出安排,有可能一生都不會相遇。在地球上,在人群中,遇見一個人,與之相愛的可能性能有多少。這機率極低。

──《春宴》

Sunday, May 1, 2016

在這裡,一切都是暫時的──《失去洞穴》

  《失去洞穴》是韓麗珠去年的作品,收錄了九則短篇──是關於失去的故事,也是城市寓言。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閱讀狀態不好的緣故,在讀這本小說時,我無法完全的將自己置入故事之中,有種被相當透明的玻璃隔著的感覺。不過,韓的文字之於我本就是不易咀嚼消化的。他不像駱以軍那般地繁雜(試圖將整個宇宙塞進一本小小的書籍裡),也不是愛用艱深的字彙,只是不大親切。韓的文字你沒有辦法光讀一遍就理解他欲表達的是什麼,你必須一遍又一遍地讀,才能從那些字句排列中找到他透露出的蛛絲馬跡。而最近的我狀態不如以往,想必之後得再好好讀一遍,但這次仍須將讀後感好好記錄下來,跟之後做比較肯定很有趣。

  九則短篇是互不相干的故事,不過故事中的角色名字皆相同或相似,都是簡單的字或衍生的詞(如:果、黑果),之前看過韓的《縫身》,裏頭角色的名字也是如此。每則故事與都市中的人事物情感息息相關,其實故事並沒有相當寫實,我覺得有點未來感,並不是像科幻小說那樣科技大躍進,而是例如對於人類不斷開發與建設,最終人類的居住所會愈來愈擁擠,而愈來愈多人不單不起房租,無法擁有一棟房甚至一間房間。〈假窗〉中便書寫出這樣的預想:
  「那些都是荒廢了的房子嗎?」她問駕駛座上的仲介。
  「它們正等待可以負擔房租的人。」仲介回答她時,臉上有一抹疏離而意義不明的笑容。車子並沒有駛進那範圍,那天,他們已經進入了太多正在招租的方格內,要搜索適合獨居的廉價套房,可是,要不,那裡過於潮濕,水珠從天花板或牆身像流淚那樣滲出,要不,月租是一個過高的門檻,使她難以跨過。終於,在交通幾乎癱瘓的公路上,車子寸步難行,仲介向她提出:「不如租用一個皮箱號碼吧,那比一所房子的租金便宜多了。」他指出,只要微購買一只足以放下她所需的物件,而她的力氣又足以把它拖行的皮箱,再申請一個給戶外寄居者專用的號碼,便會得到在街上合法露宿的權利,可以享有各種法律保障,要是在街上居留期間,她的皮箱被執法者無故搜查,甚至丟棄,被其他戶外寄居者搶劫或偷竊,甚至她本人遭到毒打或任何形式的傷害,都可以根據皮箱號碼提出訴訟,無論起訴是否成功,都可獲得保險公司的賠償。(p.132-p.133)
  看到這段我忍不住笑出來,想這是合法的流浪漢嗎?不過隨後便感到一陣唏噓,畢竟這也許真會成真。
  〈假窗〉設定未來的建築會漸漸地沒有窗子,一來是房屋大樓愈建愈多,過於密集,開窗也只能看見對面大樓的灰白水泥牆或是車水馬龍,根本沒有風景可言,二來是發生太多獨居者從窗戶跌落的意外,無論是失神或是蓄意,都是需要加以戒備的。故事中的一個角色木,專門替那些沒有窗戶的大樓繪製假窗,在假的窗戶內創造比現實更逼真的風景,如建築師所言是要「使那些在入夜後才回到家裡的人,到了早上,仍然能生出走到外面去的勇氣」。
  在家裡讀的時候,不免將目光投向房間裡唯一的那扇窗,窗外就如小說所言,是另一棟樓的灰白牆壁,偶爾還能聽見不知是隔壁或樓上住戶的交談聲。在現在這個社會,擁有一間屋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租借房屋或是寄居在他人房內。可是大樓明明是一棟又一棟的蓋,卻總是住不滿,無法理解。

  韓在這九則短篇裡不斷提及一些議題,上頭說的租屋是一個,或〈清洗〉中描述眾人圍觀獨身女子墜樓,已成一種如出門買菜般稀鬆平常之事,和為了家鄉的親人不得不隻身遠渡重洋來當清掃傭人的女子,還有同書名的〈失去洞穴〉提到某村子中的人們被政府徵收土地,陸續失去心愛家園,最終只剩主角平原死守,不願搬遷……種種,這些背景造就了其真實性,但由於韓富於隱喻的筆法,讓這些故事蒙上了一層虛幻的光輝,加上韓不親切的筆觸,我們便能以一種不那麼疼痛的方式去洞悉這些理當了解的事實。
  
  故事中的角色們不斷演練著得到與失去,現實中的韓或身為讀者的我們何嘗不是。在後記裡,韓提到自身搬家的經驗,他說在這裡什麼都是暫時的,我們沒辦法擁有什麼。

  而不得到也就不會失去。

Friday, March 18, 2016

那時候,你在哪裡?──《野菩薩》

  我們一直是破碎的,答問與重述不能使我們完整。(p.212)  

  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聽過黎紫書這個名字了。知道他是馬華作家,也因講座的緣故,看過一些關於他作品的文本。然而真的接觸他的作品,是在畢業之後。沒有從他最早期的作品或是當初講座上提到的長篇《告別的年代》開始看起,反倒是買了近期的短篇集《未完‧待續》。滿喜歡的,算是第一個接觸的馬華作家,後來也讀了黃錦樹的小說,也很是喜歡。

  再來就是《野菩薩》了。

  《野菩薩》的出版時間比《未完‧待續》來的早,讀完以後我想起黃錦樹的小說,他們的小說裡都有著鮮明的馬來西亞場景,那種濃濃的異國色彩讓我無法忘懷。不過在回想《未完‧待續》時,卻記不得有這樣的段落。我是去年六月時看的,對於內容的印象很淺,只記得最後一篇與書名同名的小說自己很喜歡,因為那是後設小說,讓我想起大學時學習的日子(儘管那時非常討厭完全讀不懂的後設),而且寫得真的很好。而《野菩薩》裡幾乎每篇小說你都會窺見那無論下著雨或炙熱的天或充斥與蛙鳴叫的山谷或後院種著木瓜樹的場景,好似熟悉──如台灣中南部常見的景,卻又陌生。
  我特別喜歡〈生活的全盤方式〉和〈盧雅的意志世界〉。不過這兩篇馬來色彩並沒那麼濃烈,真要比,那盧雅這篇也許來的濃些,畢竟他有種木瓜樹的後院。若想看馬來色彩濃的,我推薦〈國北邊陲〉和同書名的〈野菩薩〉,前者是山林田野的描述讓我聯想到黃錦樹的作品,後者則是大量敘述了繁華大街或尋常小巷。

  〈生活的全盤方式〉文中穿插了許多顧城的詩句,是篇充滿七月刺眼陽光卻很黑暗的故事。故事中的「你」在律師事務所上班,接了一個案子:一個女孩殺了一個彩票行工作的男孩。那個女孩──于小榆曾在「你」的事務所上班,但她及其安靜,靜到「你」幾乎對她沒什麼印象,靜到近乎冰冷。于小榆是那種在路上隨便都能抓一大把的女孩子,她很普通,可她殺了人,還僅是因為彩票行男孩打錯了她的彩票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自此之後,她被強冠上了「有病」這詞,她卻一點都不在乎。
  可是,打錯彩票真只是件小事嗎?這事只是個引子,彩票行男孩對于小榆過於認真解釋的姍笑或其餘買彩票的人的看笑話才是促成這場悲劇的主要原因。

  她茫然環顧四周,有點懷疑眼前的世界。是這個鎮嗎。那些人裡有平日熟見的臉,有帶小孩到肯德基買過快樂餐的老翁,有剛才替父親拿剃刀時瞥見過的婦人,有住得離她家不遠卻沒多少交情的一個老鄰居。她不明白事情何以有那麼難說清楚。這些人,像課堂上聽不明白老師授課,也不想明白,只一味在笑的小學童。……人們在搖頭。人們用半張臉在笑,另外半張臉在交頭接耳。世界在徐徐旋轉。陽光偷偷地調度小鎮上每一幢建築物的所在。于小榆掉落到漩渦狀的情境裡。因為她始終占住那窗口不願讓步,人們遂改到另一個窗口排隊投注。沒有人站到于小榆那一邊了,連賣彩票的男孩也換了位置。只有于小榆一個人感覺到。旋轉。她被偷換了位置。世界聽不懂她的語言。(p.134-p.135)

  這樣的事其實在現實生活中層出不窮,每個人的內心都有像于小榆那樣深沉的黑暗與衝動,這些黑暗與衝動並非一日造成而是逐漸一點一滴累積來的。但更多時候我們是彩票行的男孩和旁邊圍觀的人們。

  〈盧雅的意志世界〉描述盧雅如何在現實世界與文字虛構世界間遊走,怎麼試圖以文字的世界掩蓋這殘忍的現實世界。小說中的視角不是盧雅而是盧雅高中時的輔導室老師,「我」由盧雅交的一篇篇作業中去拼湊、走過盧雅的童年與現下。有時「我」是置身事外的敘述者,有時則深陷其中,彷彿自己就是盧雅隔壁鄰居或是曾與她擦肩而過的路人。

  比之母親,盧雅有一股骨子裡透出來的蠻勁。從十歲起,她已不怕挨母親打了。打她吧!她不閃不避,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母親看。她的眼,錐子一樣銳利,卻又那麼深邃,愈往裡看愈看不透,像同時含著厭惡與憐憫;她不吭一聲,嘴角偶爾溢出一點譏笑,這態度讓母親感到恐懼極了。
  因此母親便不敢再打她。這孩子,打她只會讓人心虛。母親甚至懷疑盧雅被打出毛病來,可她不曉得盧雅僅僅是突然起了某種信念,就像她真相信有人單憑注視就能拗屈鐵匙羹那樣,她也相信只要夠憤怒了──讓心裡的火焰上升到某個超越人類極限的程度,即便是肉身凡胎吧,也有可能目眥盡裂,突然脫胎換骨,變成惡鬼羅剎或綠巨人浩克。(p.191)

  撇除愛曠課、選擇性交作業、幹過瘋狂事(露鳥俠出現在自己身旁,沒被嚇得花容失色,竟還報以微笑逼退露鳥俠,自己繼續安然看書)等等,盧雅其實只是個很普通很愛看書很安靜的女孩子。和于小榆是一樣的。但他們是發生了什麼才走到這一步的呢?但我們能這樣發問嗎?我們能說這是「不正常」嗎?很多時候我們會覺得不正常,是因為這人事物使我們畏懼。而畏懼的原因大多是無法掌控亦是未知。我想,像是盧雅的作業中總會有「你說呢?」、「那時候,你在哪裡?你們在哪裡?」這樣的問句,她以「你」作為一個預設讀者,她以為他應該在場的人;于小榆也一定在心裡問了無數次「你在哪裡」吧。可如同丟進水池的石子,水波過了就不會有痕跡,他們投擲進這世界的疑問也不會有回音。

  是世界沒有好好善待他們,不是他們錯待了這世界。

  
  

Sunday, March 6, 2016

「他知道我是什麼。」──《騎士》

從看完《騎士》之後,我就一直在想怎麼寫讀後感。

有段時間沒有好好寫東西,覺得腦袋什麼的都生鏽,每次看著Facebook「我的這一天」的功能顯示幾年前自己書寫的字句就好慌張──為什麼以前都寫得出來這樣的東西而現在連個屁都擠不出來?
我翻著陳雪的《愛情酒店》重看電影《Lily & Kat》,因為我覺得這部小說裡有那麼一點他們的影子:小說中的「我」所生活的倫敦我想起Lily和Kat夜夜流連的派對酒精藥物,「我」對騎士的愛不就像《愛情酒店》的寶兒對阿青嗎?
真的是很努力地想啊。我喜歡這部小說,但我要怎麼寫才會讓人也想讀呢?我要怎麼解釋自己為什麼喜歡?我想著各種字句排列,還放著Placebo的歌因為覺得合適,可最後我仍是卡關,失落地回床上睡覺。直到今天下班回家,洗澡的時候還是在想,我怕我要是不在剛看完的幾天內就寫好,我就再也寫不出來了。那感受就會消逝。最後,我問了自己:

你為什麼會喜歡這部小說?

為什麼你會被吸引?因為文筆好?不是。因為劇情貼近你的生活?沒有。那在倫敦啊!而且那樣的生活我過不了,不過想望倒是真的。你喜歡那樣的生活和情感?對。就像我喜歡《Lily & Kat》一樣。雖然這是部據說成本極低於是拍攝粗糙的文藝小片,但主角是我非常喜歡的Hannah Murray,看著電影我不斷想起大學那時很喜歡的英國影集《Skins》。可以再說清楚一點嗎?我想想,就是,無論是《騎士》或《愛情酒店》或《Lily & Kat》或《Skins》,那些角色的性格都很寫實,他們都不是那種會為他人無私奉獻的人,不和藹可親、不全然專情,相反的他們自私、卑劣甚至狠心。你懂嗎?那些負面灰暗的性格情感才真實,很沉重但真實,因為現實就是這樣,現實並不美好。我被吸引的就是這個,而我還想到另一點:

他們都是帶著傷口活著的人。

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一種被肯定。被對自己極為重要的人肯定。也許是家人、戀人、師長,或是自己。而《騎士》裡的角色們都有他們所追求的被肯定,為此他們很努力,很努力。

他叫提姆,是個記者。他說自己剛辭職,三天前從鳳凰城開上來,繞去大峽谷看了一圈,接下來要繼續開到東岸找朋友。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顯老,有點像個剛剛開始變聲的小男孩,但比較舒緩、節奏感很好。我聽他說話、看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澄淨柔軟,放在剛硬的臉部線條和明顯鍛鍊過的肩膀手臂肌肉中間,像是從哪裡剪下來貼上去的。那衝突感敲擊我的心,一下、兩下,我皺起眉頭。
「他知道我,他知道我是什麼。」我忽然懂了。(p.211-p.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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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最後我聽的居然是Raised By Swans

Friday, January 1, 2016

愛不總是美好──《告別薇安》

愛情,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十五歲的時候,和班裡的男生戀愛。純純的戀情。冬天的黃昏,在自己的房間裡,看著他的手笨拙地伸入到胸前,他的呼吸有檸檬的清香。還有他喀噠喀噠響的舊單車,坐在前面的橫槓上,他的嘴唇輕輕貼在頭髮上。美麗的諾言讓人看到海枯石爛……

十年過去,如果再對愛情歡天喜地,執迷不悟,那才叫可怕。(p.283)


《告別薇安》由十幾個短篇故事構成,是安妮寶貝的第一本書。從大學時讀了她的小說之後,就一直都很喜歡她的文字,即使我記不住內容,然而無論何時翻閱,總能一次次地沉溺。

同書名的小說〈告別薇安〉,也是此本作品裡的第一篇。小說講述一男(林)一女(Vivian,林都叫她薇安)在網路上相識,隨著每天對話的累積,林喜歡上薇安,想要和她見面,但她不肯,後來男子在現實中遇見和女子名字相同的另一名女子Vivian,便將對薇安的情感投射在Vivian身上。在這期間林與同事喬(有男友)處於一種床伴關係,結果不外乎喬發現自己有了林的孩子,想要拋棄英國男友和林在一起,因為她愛林,而林當然是狠心的薄情郎,導致喬無法接受而自殺。後來Vivian和薇安同時消失,林徬徨無助,試盡所有辦法也想找到薇安,而薇安最終仍是主動聯繫了林,但她依然不願見林。結尾便是林跑去了薇安所在的城市,雖然不像岩井俊二的《情書》一樣有大喊「你好嗎我很好」,但總能好好地和薇安告別了。

高中的時候,曾經在某網路小說集裡看到這篇,不過現在已經回想不起當初讀後的感觸。我想大概是當初的自己仍然相信愛情是美好,相信愛會永恆不變,相信一生只會愛上一個人,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忘記愛過的人,所以無法引起共鳴。如今再重看一次,不僅是這篇,我在這些故事裡讀到的是「愛並不總是美好的」。安妮寶貝寫的愛情不是偶像劇不是童話,沒有苦盡甘來的幸福快樂,只有血淋淋的傷痛與分離,但這不才是事實嗎?現實中的愛情總是跌跌撞撞充滿痛楚,甜蜜幸福多不容易擁有,這到很後來我才明白。

不過,儘管愛並不總是美好,人們依舊渴望。也許因為愛的美好能夠勝過一切苦痛,因為我們覺得愛值得……或也許沒有這些看似崇高的信念,僅是想與愛之人相伴,像是〈煙火夜〉裡絹生說的:

愛情可以僅僅是某種理想的代名詞。而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看一場煙花。(p.306)










Thursday, October 15, 2015

逃竄──《陳春天》


看完《惡魔的女兒》之後,我聯想到《附魔者》與《陳春天》。《惡魔的女兒》是在講述一女子在童年時被父親性虐待,產生無法抹滅的夢魘與傷害,年幼的女子將記憶封印,直到二十歲才憶起,使得情緒情感崩壞,不得不求助於心理治療師。而印象中《附魔者》與《陳春天》也有相似的劇情,我翻了翻在身邊的《陳春天》(當時《附魔者》外借中),決定暫緩原定下一本要看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先重看。

小說共十三個篇章。前十一個篇章,單數篇章雖是第三人稱,但實際上像陳春天的自白,她的年幼至今,她眼中的家人與自己周遭的人,她的喜樂悲痛秘密掙扎。第二、四、六、八、十加上十一章,是她弟弟陳冬天發生車禍,陳春天與家人入院照顧弟弟至出院的經過。

一開始我想要寫在《惡魔的女兒》、《附魔者》、《陳春天》中共有的情節──童年時被父親性侵犯,但我發現什麼功課都沒做的自己,是沒有辦法信誓旦旦地書寫這樣的感想的,加上到最後小說讓我聯想的已不全然是這個,便順其自然地放棄了。我想,是因為在第十二章讀到了這句話:「我想要成為那不是我自己的另一個人。」(p.245)這句話喚起了我心中一些情感,是好一陣子沒有出現的情感,然而那在我前幾年的日子裡卻反覆地出沒,折騰著我。

記得畢業之後,有次聚會,朋友跟我說,我想你心中一定有某部分是想要變壞的,但你的理智制止了你,所以你才會在大學時和我們這些抽煙喝酒晚上不睡覺的傢伙這麼要好,你覺得和我們在一起彷彿可以彌補你那想變壞的慾望。他說得那樣煞有其事,我只是笑了笑半承認,但心裡好訝異,想說原來就是這樣啊!難怪那時候我崇拜迷戀那些搖滾歌手樂團,我書寫的女主角永遠是心裡缺了一塊且抽菸的女人。

因為我想要成為那樣的女人,而我知道自己永遠也成不了,所以我寫下來,並和他們活過一又一次。

我想要取消,用人生的立可白把那些我不想記得的全部取消但不可能。(p.106)

小說裡,陳春天由於童年時的創傷導致她無法好好地愛人及被愛,無法與他人有著正常的交往相處,甚至連自家人也無法安然處之,總是戰戰兢兢,深怕被棄嫌。她努力地想自我控制,想振作,不想讓他人察覺自己的軟弱與沉重,她覺得大家愛的都是外表光鮮亮麗能說善道的她,只要一被察覺背後的沉重,便會被拋棄。陳春天的恐懼我也有,只是原因不盡相同。說來奇怪,我想自己在找尋一個原因,可以解釋「我為何這樣」的原因,像陳春天那樣的童年創傷或是什麼。可是我沒有,我清楚自己並沒有這樣的東西。

我只是不想改變,不想面對。

就像《惡魔的女兒》中,心理治療師對方亭亭說的:「你以為這樣詆毀自己就好了嗎?你以為如果我可以開立一張證明給你,證明你確實是個變態有問題的壞胚子,你就可以解釋這一切了嗎?你就能夠不去面對你的傷痛和恐懼,認為一切只是你咎由自取,罪有應得的,你就能夠處理你內在的衝突和矛盾……」會那麼喜愛讀小說,也許我就是試圖想從小說裡找尋原因,或是同伴。我想知道還有沒有人像我這樣,想確認自己並不是特異的。

但這樣想其實很矛盾啊不是嗎。

「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你得先告訴我你家在哪兒。」

是啊!我家在哪兒呢?
陳春天垂下了眼睛。(p.257)

終章,陳春天因爺爺去世回到了老家。下著雨的場景,彷彿死亡都是那樣潮濕。這是《陳春天》這本小說另一個喚起我回憶的部分。我無法不把小說的情節與前幾年阿公去世的畫面重疊──父親的兄弟妹為了遺產爭執,母親拖著疲憊身軀處理所有大小事,我們孩子在一旁摺紙蓮花,鄰居街坊甚至親戚近乎惡意的耳語……一切都歷歷在目,現在回憶起來還是覺得沉重。那時候,我和父親鬧得很不愉快,我本就不大喜愛父親,而他那時和叔叔姑姑的行徑又讓我無法忍受,我知道對阿公實在不尊敬,但我就是嚥不下那口氣。某方面來說,我與父親的關係和陳春天與她父親的相似,都是疏離的。然而,小說最後,陳春天見到燒紙錢的她父親,她突然能夠原諒他了。我最喜歡的段落就在這裡:

有很多眼淚來不及哭,有太多的曲折無法細數,那中間遠去的不斷遠去,留下巨大的傷口還明白留在那兒,她知道已經傷害過的無法復原,她知道已經破裂的無法挽回,她知道她或許仍會一路逃竄,她知道她或許仍會在生與死之間掙扎徘徊,她知道她永遠無法召回那已經失去的美好時光,教一切不堪的往事通通消失,她知道這多年來的疏離與斷裂不是一次車禍或者一個喪禮可以弭平。她知道或許在任何一次噩夢醒來的夜晚她就會失足從高樓墜下。
她都知道。
然而這一刻,此刻,她誰都不恨。她想要原諒。(p.277)

我溼了眼眶,讀了一遍又一遍。陳春天她原諒了父親,終於真正的「回家」。
我呢?我不知道。

還不知道。




Wednesday, May 21, 2014

無,傷──《無傷時代》

昨夜,等W下課的時候,在他家附近的星巴克讀完了《無傷時代》。

有點汗顏,不曉得是不是我不夠認真閱讀,在讀完的當下竟不知道這篇小說想闡述的是什麼,即使書的前頭有楊照老師的〈「廢人」存有論〉提點,我依舊無法將內容與其聯想在一塊。因為穿的單薄,又不小心坐在出風口,我除了頭些許疼痛並想著要是感冒了便被W抓到了把柄(他雖然嘴上老是說不在意我穿什麼,但每每我穿著短褲,他又會嚷嚷我是不是沒有長褲之類的東西。)之外,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對小說內容。

有兩個人給予這部小說良好的評價,我自己在閱讀以前也預先給了好的評價,因為在這之前我讀過了《西北雨》。在閱讀期間,曾和借我書的同事稍稍討論過內容,我說《無傷時期》裏頭主角江與他母親之間的一切讓我想起《西北雨》似乎也是有書寫主角和母親的關係,並占了滿重要的部分。

從W所在的城市回到自身居住的城市,同樣的濕漉漉。為了在明天歸還書籍前,能夠好好地書寫下閱讀過的痕跡,我匆匆地又翻了小說一遍,並匆匆瀏覽過網友的讀後感,博客來上頭《西北雨》的簡介,甚至是自己當時閱讀完《西北雨》後抄錄的小說段落。

我才發現,兩部小說對我而言,他們的本質其實很相近。

對江而言,在他初能記憶世界時,世界已是水平而流逝不止的了。那時,他若不是已學會站立、已學會行走,也至少已能在一個角落,獨自蹲踞一整天了。他看著忙碌的他們,在那些事後想來竟然總是晴好的日子裡,背對著他,走遠。

他像是只能藉助他們的死亡,才能在日後,記明白了他們。

當他站在後來的後來,旁觀那一切,他發現,在他惟一一次的少年時代裡,他所僅知的只是:曾有那麼多的人,他們窮途一生,無罪無惡;當他們離開時,人們早已沒有任何情緒了。(p.44)

我的回憶總是模糊的。若沒有藉著書寫或是照片,或他人的記憶,我其實記不清自身的過往。童年斑駁,模糊難辨,母親或弟弟的片段記憶才使之清晰一點。而對已去世的阿公阿嬤,也是憑著他人的回憶和阿公的筆記本一點一滴清楚起來的。

我不善記憶,卻恐懼遺忘。

重新翻閱小說的時候,我在某些段落裡,想起阿公阿嬤的死亡。可以說《無傷時代》中那些對於葬禮死亡的敘述,就是我說不清也寫不出的那些記憶片段。讀著讀著,我彷彿鬆了一口氣,以為抄錄了那些片段,我的回憶就能夠以一種變相的方式被保存。

最後,便不會一無所有。

她轉過身,看向黑幽幽的廳堂。她想著,在那很長的一段日子裡,他們去聚會,他們去回憶,他們去對峙,他們去爭執,他們去等待另一個去海邊的日子,在一個艷陽天裡淌著汗,安靜地走著。並且,各人頑強地想著各人的心事,或者別人的生活。當他們快步通過長廊,衝鼻聞見一陣熟爛沉鬱的氣味時,他們會不會捏著鼻子想:「什麼怪味道?」

什麼怪味道。祖母看著庭埕前帷幕撤去,幾張桌子立起,送葬回來的人們,在那裡聚餐。庫錢、銀紙都燒盡了,門前的香爐餘留焦黑的火灰。從她站立的地方望去,這山間小小村落還罩在無絲無縫的大太陽下。田畝上,雜草堆向上筆直升起煙霧。那樣四處都有火光的尋常一日。她知道,再過片刻,庭埕上就又熱鬧了。那些圍著桌子吃三角肉的人們,還把最後一點哀傷的表情掛在臉上,其實,比起之前的每一日,每個人的心情,都早已舒暢多了,彷彿一卸下重擔,新生的日子就要開始。(p.182-p.183)

今天早上大雨滂沱,我躺在W的床上半夢半醒。我記得自己閉著眼,聽著窗外雨滴狠狠打落在鐵皮屋頂和樹葉和柏油路的聲響,擔心這樣的爛天氣W要如何載我去車站,也忽然想起阿公去世的那年暑假,在守喪的那段日子裡,也曾有過如此險惡的天氣,那天我們接到療養院的通知,在又是傾盆大雨又是雷聲大作的天氣裡,驅車前往醫院探視被緊急送醫的阿嬤。

我記得,出門前,母親還在阿公的靈堂前祈求,求阿公不要那麼快把阿嬤也接走。我記得我獨自一人坐在後座,望著即使有雨刷也刷不清的前方,在雨中一切都是朦朧不清。我記得我有掉淚,我也和母親一樣,在心中默默祈求著阿公,即便已知道活著並沒有比較好,即便跟你走興許更加解脫,但別是現在。請別那麼快也帶著阿嬤走。雖然這麼講很自私,但我們無法再承受。

那天阿嬤平安度過無事。不過也相隔沒幾個月,阿公真的帶阿嬤走了。

我無法如童偉格老師一樣好好地敘述出這些,我只能如失語卻極力想表達什麼的人一樣,結結巴巴斷斷續續東拼西湊地,描述我所記得的一切。

那只有自己會懂。但或許有天會連自己也無法解讀吧。

我站起,緩緩靠近他。我想告訴他,我真的記得他說過的許多話,我記得他對我們說過的最初和最後一句話,並且,我能把這最初和最後一句話疊印在一起,在記憶中,像握住一段完整的時光那樣攜帶。然而,時間的最初和最後如果能這樣對摺、緊握在手上,那麼,那深深的摺痕,想必是在遠方,我們無力掌握的地方──真的是在我們尚無力明白的時候,很多事情已經發生過,並且完結了。

然而,這也不對;因為的確曾有過那麼一段時光,我們以為自己是毫髮無傷的。那是一個短促經過、容不下任何轉折──遑論摺痕──的純粹年代,我們不會知道,有一天,我們熟識的任何人都將不再硬朗,我們都將活得比我們想像的久。(p.203-p.204)

每次書寫的時候,我總喜歡聽歌。這次決定聽Mono,不過在這之前,我聽了Frandé的〈多想將一切做的完美〉。總覺得,這首歌意外適合《無傷時代》啊。(其實也好適合每一次倉皇失措的自己。)


「多想將一切做的完美
讓你看得見
但是怎麼樣我搞砸了
是怎麼樣我收不回」